村里的人都进城了
那条路
只有一个人走
从山顶到山底
一条路弯弯曲曲
山顶上的日子一不留神就滑到山底
山底的季节背上山顶

那条路
再也扬不起乡音翻滚的黄尘
再也看不到起早贪黑的老农
再也听不到麦捆挤压脊背的喘气声
瘦弱的就像抽掉精髓的肋骨
藏不住一声秋蝉的呻吟

那条路
只剩下一个人走
年迈的父亲
拐棍敲痛那条路
敲的农事   节令   庄稼
躲避他
一不小心
拐棍敲到脚梁背
以后的日子
父亲一瘸一拐行走在那条路上

那条路
一天向后山延伸
走不动路的父亲
被几个穿西装的城里人
顺着那条路
抬进后山

回城的日期来临
那条路上
一股黄风蜂拥扑进庄稼地
成片的庄稼低下头颅
向抬父亲进山的方向默哀

奶奶被抬在槐树湾的第二天
我出生了
奶奶围着围裙操劳着她的新家
三寸金莲
又不知要踏碎多少春夏秋冬

母亲的脚腿越来越不便利
生活的沧桑让她寸步难熬
想去相依为命的土地上走一走
想和左邻右舍唠嗑
都成了母亲的奢望

离村庄近一些
让母亲一眼就看见土地
一眼就认出乡里乡亲
让母亲在春天的菜园提回满满一筐黄瓜
挨家挨户尝尝鲜
让母亲从秋天的田野背回一袋袋五谷粮食
把日子喂养的肥肥胖胖

离村庄近一些
最好在脑畔上的桃树林  
在村口的玉米地
在村庄尾的菜园
在母亲熟悉的地方
回家近一些
能一眼看见分别太久的乡亲的地方长眠

把土地还给草原
把牛羊赶出山坡的草场
你说不劳动了
就喂几只羊

春天你拿着皮尺
把每一座山进行丈量
平分给草原
你退居二线
承担起喂羊的义务

你割回一背青草
圈里的羊一眼就认出是那座山上的草
一咀
就品出你汗水的味道

你提一桶水
羊喝一口
就嗅出是那条山泉骨缝流淌出的琼浆
你血脉的味道呛的羊既是赶不上饭点
也不再放声嚎叫

我目睹羊的感恩
如果有来世
我要和羊一样
让父亲重新喂养我们一生

从青藏高原出发的雪
有了心事
它的裙裾褶皱的失去花边
被柔情的风
撕碎漂亮的肚兜兜
铺天盖地砸向北方
曾经的暖冬
背井离乡踏上流浪的旅程
山川沟壑患上冻疮
河流被逼进窄窄的航道
北风骑在树梢上嘶哑的嗓子
吼不出信天游
挺拔的黄土高原
提着煤油灯
一夜的山路下来
花白的胡须挂满冰霜

蜗居在大山腰的老屋
裹紧棉袄御冬
一片雪花贴在窗棂
阻挡阳光的亲昵
炕头上的小媳妇
一把剪刀
书写冬日的诗歌
纳鞋底的奶奶
麻绳在针眼里拉锯
日子遍体鳞伤
年迈的父亲
一锅旱烟
呛出一滴心酸的泪水
这场雪花让他紧绷的脸颊舒展开一朵笑容
辦开羔羊的嘴巴
春天的使者盘坐在牙齿的缝隙间

一个农民父亲
在他八十岁生日那天
他的四个儿子   三个女儿
四个儿媳   三个女婿
十二个孙子   七个外孙子
五个重孙子
三十八人一致举手表决
让他停止一切生产劳动
这突如其来的表决
让他放弃劳动
等于让他放弃生命
八十年的劳动生涯说放弃怎么就能放弃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不通

他在众人强大的攻击下   只能服从
停止一切生产劳动
他的土地    犁牛   农具   种子  
粪土    锅碗瓢盆    衣服鞋帽
饮食习惯    生活用品    左邻右舍
存放的井井有序
闲置的时光里
他坐在石碾盘上咀嚼着子寅丑卯

衰老    瘦骨   白发
眼花    耳背   矮下去的背影
孤独    无聊   烦心
一并向他袭来

盘坐的日子久了
他想去看看土地   摸摸农具   和老牛说说话
都被儿女们拒绝
他活动的天地从炕头到硷畔
他的苦闷只能说给院子的老槐树

阳光    雨水    节气
小猫    小狗    跟随他几十年的老旱烟锅
都欺负他
脚腿越来越不停使唤
他懒得出门
懒得计较那些不顺心的事

我回到村庄
见到他的遗像
村庄依旧保持他原版的生活
他的土地   农具   犁牛
节令    农事    锅碗瓢盆
都向我打听他
面对它们的询问
我一时无法应答